南宋“剩水残山”美学,沉淀为时代隐痛

2024-02-07 14:32

南宋人的空间感的确缩小了,潜意识里的残山剩水,因南北对峙以及主战与主和两阵的残酷之争,沉淀为时代的隐痛,如薄暮晚烟在山水画里弥散。

作为时代最敏感的部位,艺术的表现往往领先。南宋初年,在宋高宗亲自领导下,李唐、萧照、马和之等人参与的历史题材创作,无不被时代主题所激励,君臣励志收复失地,同仇敌忾要把残山剩水补全。而山水画作为主流画坛的主流,虽然比起人物花鸟等其他名目更偏向于艺术,但它仍无法超越于它所处的时代命运,“残山剩水”也是它的时代印记。

尽管也总有人愤愤于历来对“残山剩水”基于时代情怀的政治解释,但那是南宋山水画的胎记。一般来说,出身的底色,会如影随形。

所以,你可以从艺术风格的创新来赞赏它,也可以从艺术的立场来辨析它的精神底色。画有画风,也有画格;风格,风是形式,格是精神范式,是一种持守。两种评价都无法否认,南宋山水画浮游着一种颓废的伤感,暗示了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“非分之想”。

北宋人应运而生,他们懂得如何诞生宏大并在宏大中保持独处。如张载“横渠四句”,恐怕是继孟子之后飙出的儒生最具抱负的口号;而苏东坡却在流放生涯中自塑个体人格之美,并成为后世典范;王安石在变法中将他的人格理想奉献给他的国家主义之后,如一颗悲壮的流星划过十一世纪;范宽在《溪山行旅图》中再造高山仰止的全景式山水,米芾则以“逸笔草草”开创了大写意的山水款式,具有里程碑风范。如此等等,这种恢弘的、文艺复兴式的人文风景,在南宋转而内敛了。

陆游、杨万里、朱熹、陆九渊、辛弃疾、陈亮以至于文天祥,在他们的诗词里,大好河山都在北方,南宋的秀山丽水,拢不住他们的“全景”意志,他们的主战共识,会时时提醒迫不及待要安顿下来的南宋人,在临安中不安,在偏安中难安。

南宋画界,像苏、米、李公麟等西园十六士那种士林已不再,马远和夏圭作为宫廷画师,与北宋画家的精神格调完全不同了。他们既没有承继北宋士林,也不属于南宋士林圈。因此,他们既不过分渲染儒家的入世人格,也没有铺张老庄的出尘,他们似乎只要一种“临安”,过着隶属于皇家工匠化的艺术家生活。

生命无限堆砌,在这个地球上,谁的人生不是一种临安状态?如果“临安”还居然能留下一点痕迹,人类便沾沾自喜,自以为永恒了。

精英们会制造时代精神,也反映时代精神。因此,不断有人批判南宋山水画中的“残山剩水”,是一种偏安临安的安逸态度,尽管这态度时时带点伤感的风月调。据说惟蒙元灭宋后始谓之“偏安”,“偏安”还有点中原中心论意识,但南宋人却在安居中向海外开通了海上丝绸之路,他们不是“直把杭州作汴州”,而是放眼泉州已经是世界三大港口之一了,直到被蒙元灭亡后,南宋人才如梦初醒,来自海上的大多是贸易,而来自北方的铁骑,则已经由抢掠上升到直接登堂入室坐天下了。南宋亡得固然酷烈,但日本人所谓“崖山之后无中国”这一提法,不仅会令人误解,也会引起歧义。“无中国”,是指不光赵家王朝亡了,还有文化中国也亡了,创造文化中国的人种也灭亡了。事实是,至此南宋以前的文化中国,不仅在不及百年的蒙元时代、不仅在日本得以传承和发展,即便明清王朝嬗替,而文化中国犹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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